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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青芒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喻钦了。

那个饭局之后不久,污水厂的案子便被强制搁置,是上面不让查了,但最后看新闻的时候她好像看见王健被抓判刑了。

离开饭局的那天下午,她独自去医院输了液,过敏还不算严重,可是就算过敏好了,红疹消退,心上的伤还是无法治愈。

那件事过后,她开始在网上收集关于成为战地记者的相关材料。

时间过得很快,一晃那个夏天和秋天都过去了,冬天很快也过去了,到了二月份。陈青芒勤恳工作,没再听见过喻钦的消息。

她隐隐约约听祁扬提起,他们出任务去了,去的是祖国的边界,昆仑山附近。出任务前他的队长,在北京亲自收集证据,将一位企业高管送进了监狱。

而那位高管根据祁扬的消息,说是本市化工厂的创立人王健王总。也就是陈青芒调查的那起污水厂案的犯案主角。

那几座连锁工厂排放的污水,重金属含量超标,还含有剧毒的氰.化.钾成分,而污水却被排在工厂后方深挖的一条地下河里。

记者去采访的时候,看见那条河的水都是脏绿色,上面漂浮着很多动物腐烂发胀的尸体。

陈青芒退出报道,在心里感谢祁扬的队长。

她不记得自己与祁扬的队长有什么交集,自然也没有把他与喻钦联想到一起。

新年在炮竹声中过去,她的材料佐证手续签证也办得差不多了。

她申请了外派报告,直到交上去那一刻都非常冷静。

批呈下来前,陈青芒收到了宛儿落后很多个月后知后觉回复的消息。

【喻钦有孩子了?!不会吧,没听说过呀。】

【是不是搞错了,我去问问。】

过了一会徐宛儿回:【我不清楚,问了杨数,他也不知道。】

【不过芒芒你先别难过,我觉得这个可能不是真的。抱抱你,芒芒,要快乐。】

【我再去问问。】

眼睛一阵湿润,陈青芒打字回:【不用了。】

他们互相说了最伤人的话,永远不可能,是她说的吧。

一腔爱意喂了狗。

陈青芒关掉手机,闭上眼睛,泪水静静从眼角流下,她和喻钦再也不可能了吧。

外派报告下来得很快,她要去的地方是苏丹,非洲战乱最严重的地方之一。

陈青芒离开的时候收获了很多支持和鼓励,她没有告诉父母,只是自己买了张飞机票离开,鲁奇和何小珊对着她招手。

冉玲玲和寝室其他姐妹看着她进了候机室,玲玲在哭,她们都对她说,“芒芒,你一定要好好的啊。”要平安,要健康无虞。

上飞机前她接到了祁扬的一通电话,那边声音断断续续的,像是在没有信号的无人区,祁扬拼命奔跑,喘息声急促,他喊着她的名字,对她大声说。

“请再等等……”,“我们队长,他……”他后悔了。

陈青芒站在登机口,听着那边停顿的声音,滋滋的电流声,像老旧的收音机,卡塞得不行。

陈青芒轻抿唇角,微笑着回:“不用等了,祁扬,我上次看见你女朋友了,祝你幸福。”

手机关机,陈青芒握着挂在胸前的相机,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前往异国他乡的旅途。

而和她同行的是新闻社里平日里不起眼的一个小伙子,他叫舒涵。

他笑得舒朗,对她说他自愿申请外派是要去追逐自己的理想。

为了心中的那轮月亮。

晨昏至暮晓,十几个小时的旅途,当飞机降落在苏丹首都喀士穆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。

她艰难下机,贫瘠又壮阔的土地在脚下铺展开来。黄沙,荒漠,枯索,干燥,迎面袭来。这里建筑物偏欧式,可又是说不出的破败,街上游荡逃窜的是黑人,那些人的眼睛又大又亮,好奇或沉默地看着她。

陈青芒的心被抓住,她想她一定得力所能及地做点什么。

她伫立在原地,目光掠过黑人,抬头看着远处天际边一轮巨大的落日,橘黄色的一大片,像是泼墨的水彩画,波澜壮阔,摄人心魄。

陈青芒目睹落日一点一点下陷,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之下,墨黑的云层翻卷,是这样美的景色。

随后,她搭了辆出租车去大使馆,与将要一起工作的同事接洽。

异国他乡,有着同一个理想的一群年轻人聚集在大使馆内,他们开始介绍苏丹的情况,和作为一个战地记者应该怎样挖掘到有用的信息,怎样把真相展现给世界。

他们畅聊到深夜,用久违难得的中文。

最后陈青芒裹着羽绒服回到分配的房间,她打开窗户,窗外的温度是零下十几度,冷风灌了进来。

陈青芒缩了缩脖子,她抬头看向夜幕,无垠的星空,比她以往任何一次看到的夜空都要美丽。而北京的夜晚,一颗星星也看不见。

最动乱的土壤,却拥有最美的一片星空,美到惊心动魄,让人沉醉。

凝视了一会,不可避免地想到从前,天狼星,北极星,喻钦带她数过看过的星星,而那些星星,现在却没入满天的繁星之中,消失在时光的长河里了。

.

翌日,清晨五点。陈青芒收拾行李,和大使馆的五人一起踏上了前往要驻扎的地方的旅程。

苏丹的首都喀士穆,或许是这个国家里最平静安和的地方。陈青芒后来这样回想。

五人中有三名外国人,两名中国人。舒涵和她,Mike,Alice,n。

Alice是个十分可爱的女孩,约莫才十八.九岁,她最爱缠着她玩,让陈青芒教她中文。

Alice眼睛很漂亮,深邃的蓝色,像一片大海,她用笨拙的中文说:“你、好、qing、芒。”

“Ilikengo.”

她又问她我爱你用中文怎么说。

陈青芒垂眸,思考一会,她轻轻回:“祝你过得比我好。”

Alice学不会,笑着用英文说她骗人,是小骗子。

陈青芒点点头,侧身看向车窗外不停倒退的树木,变得安静沉默。她在想他,想他过得比自己好。

他们沿路过来,流弹碎片飞溅,玻璃车窗被炸碎,一块玻璃深深地插进了Alice的小臂中,鲜血直流。

极小的空间里血腥味溢散,Alice咬着牙,忍着疼一言不发。Mike是随行的医生,他坐到车后座来,拔出了嵌在Alice小臂里的玻璃碎片,Alice抽痛哧的一声。

陈青芒递过砂带,Mike给Alice做了简单的止血后,给她的手臂缠上了绷带。

缓了会,Alice笑着抬头,对他们说她不疼了。陈青芒轻轻地抱着她,贴着耳边用英文对她说,“你真勇敢。”

黑皮越野车一直往东南方向开,七八个小时的路程,不停歇不休息,终于赶在傍晚前到了目的地。

五人下车,Alice看了看几乎被快要散架的越野车一眼,又看了看自己的伤口,毫不在意地笑着说用英语说,“早知道,就装防弹玻璃了。”

陈青芒看着她的模样很心疼,Alice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抱她,漂亮的蓝眼睛眨呀眨,她说,没关系。

五人还没离开越野车,车旁便聚集起来了一群黑人小孩,穿着各色的花衫,又黑又瘦,颧骨突出,是明显的营养不良,那群小孩看着他们,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渴望与好奇。

陈青芒微笑着走过去,她从背包内拿出的一把彩色糖果,分给那些小孩。

小孩上来哄抢一阵,嚷嚷着她听不懂的阿拉伯语,开始互相推攘,过了一会甚至还拼命地打起了架。

陈青芒用英语说让他们停下,那群小孩却像根本听不见一样,为了几颗糖果打架打得头破血流。

争吵声,尖叫声围着她,陈青芒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要崩溃了。

同行的n走过来,他不留情地捡起地上的石子一边朝那群小孩扔,一边喊,“shit!GoAway!”(走开)

那群黑人小孩抢着糖果飞快地往尘土飞扬的土路的另一边跑。

n丢了石子,劝告她,“不要为他们付出感情。”

陈青芒浑浑噩噩地点头,她往回走,走了几步,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隆声,错愕转身,她看见那群小孩跑的那条路上飞溅了一个流弹,将红土地砸出一个大坑。

亲眼目睹一个黑瘦的男孩被生生炸断了胳膊,鲜血流到黄沙上,他躺卧在地上,另一只手还在努力地去够他跟前的那颗糖果。

陈青芒躬下身,捂住嘴唇,画面残酷而悲哀,她心里也像嵌进了一颗子弹,疼到流血。

舒涵个子虽小,但却很镇定,他拿出相机,义无反顾地向前走,他用胶片记录下了那一幕残酷的画面。

陈青芒看着他的背影,脊梁骨都挺得趣÷阁直,是真正战地记者的无畏和担当。

Mike提着医药箱也往前跑去,他是他们同行中唯一的一位医生。

那边浓烟滚滚,尘土满天,鲜血横流,硫磺味刺鼻,他们却义无反顾,丝毫不畏惧。

那一刻,陈青芒在他们身上看见了光。

她慢慢地挺直了腰,咬着牙,往那边走去,身上没有带相机,她就用手机拍,克制着手的颤抖,和心里的恐惧。

这片广袤的红土地上的其他地方又响起了不绝的炮声和枪声,陈青芒没有后退,她用手机记录了Mike救助那位黑人小男孩的全部过程。

黑人小男孩没有哭,表情很麻木,漆黑的瞳孔里是一片茫然。

他可能不知道,这断手的残疾会跟随他一辈子了;他也可能知道,只不过是见过太多这样的情景而变得麻木无感了。

【不会疼吗。】这是后来那则新闻的标题。

做完一切后,他们起身,站在非洲的红色土壤上。

舒涵平静却庄重地说:“如果你没法阻止战争,那就把真相告诉世界。”

.

他们驻扎的上尼罗州是苏丹和南苏丹交界的地方,紧邻埃塞俄比亚,是近年来动乱最频繁的地方。

他们在上尼罗州的一个名叫纳赛尔的小镇上,夜以继日地报道,拯救伤员,不辞辛劳。

纳赛尔驻扎了一支中国维和的军队,就在他们的居住地旁,但居住地也并不安稳。

陈青芒时常被床和窗的颤动声震醒,在一片炮火和尘土飞扬中醒来。

因此她很浅眠,一但有动静立刻就醒了,而醒了就再也睡不着,便拿出趣÷阁记本开始写稿。

南北苏丹之间内战不断,种族分裂,饥饿,贫穷,死亡,战争,这里几乎每天都在上演。

陈青芒见多了鲜血,也变得麻木,职业使然,每次无论哪里有战乱,在人们四处逃窜的时候,她总是要逆着人流往最危险的地方去,要用相机记录下一幕一幕真实残酷血腥的画面。

在这种疲累又忙碌的生活中恳恳切切地工作,时间一晃到了六月份,是盛夏的季节。

土地干裂,饥渴燥热蔓延开来。

日间太阳直射,温度能够高达四十五度以上,人走在烈阳下,几乎都要被烤化。庄稼草木因极度缺水而干枯,连成一片,远远望去,像浸没在黄沙中,是荒原上最破败凄凉的景色。

陈青芒在在工作的这几天里认识了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,女孩叫Lilia,讲话天真稚气。

她爱顶着烈日走过长长的土路,来找陈青芒玩,几乎每天都来,她用着生涩的普通话叫她“记者姐姐。”

陈青芒低头轻轻摸她的头发,微笑着教她画画,给她拍照,还喂她吃了巧克力。

只不过那巧克力因为高温已经化掉了,但lilia吃得津津有味,大眼睛眨呀眨,她说着前几天陈青芒教给她的中文:“我爱你,姐姐。”语调不是很准,但很真诚。

细指轻轻揉了揉lilia柔软的脸,听见她的话,陈青芒心里忽的一颤。一时心绪复杂又难过。

lilia天真地问她:“What'slove”(爱是什么?)

陈青芒淡笑着回:“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一天,突然想到他,心脏就蓦然一痛,眼泪不自觉就流下了。”

“是有他的过去,就像遥远的神话。”她用长长的中文说这句话,lilia懵懵懂懂,朝她点点头,弯上唇露出小兔子一样的白牙齿,微笑回:“Isee.Loveisapersonhidinginsister'sheart.”(我知道啦,爱就是有一个人藏进了姐姐的心里。)

陈青芒欺骗自己说:“我已经把他掏出来了。”

.

那天傍晚,她换了一件天蓝色的印花长裙,开着外派的汽车,沿着纳赛尔小镇的边缘驶出去,开了近半个小时,她到了最近的青尼罗江边,下车,伫立在江边,看着江面,波涛翻滚。

她站在一块岩石边,划燃了一根火柴,点燃了她从Mike那讨的一支烟,她吸了一口,呛得眼泪都出来了。

突然无法抑制地想念起喻钦,很想很想,比来非洲以后的任一时刻都要想念。

那只烟她只吸了一口,就快要受不了,而喻钦,她好像每次见到他他都在抽,烟瘾有那么大吗,还是生活得根本不快乐。

数了数,距他们上次相见,好像已经快过去一年了,而他们在一起的那些记忆却越来越深刻,烙印在她的脑海里,无论如何也撕不碎抹不灭挥不掉。

她被困在他的囚笼里,好多年。

陈青芒在那条江边站立了半个小时,然后离开。在路上,她能轻车驾熟地避开流弹碎片,没有任何恐惧。

她见惯生死,见惯离别,却忍受不了爱恨。

.

翌日,上午。

陈青芒正拿着相机在外记访拍照,她意外地拍到了野生麋鹿,一对鹿角纤巧漂亮,像珊瑚枝,眼睛也很有神采,晶亮清澈。

他们之间隔着七八米,麋鹿正埋着头在吃草。

陈青芒轻轻地蹲下身,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它,轻闭左眼,用相机讲麋鹿圈进取景框里,对焦,摁下快门,“咔”的一声,麋鹿抬头与她对视,抓拍住了那个神情。

下一秒,麋鹿灵巧矫健地跑走了。

麋鹿跑走了,Alice却微笑着朝她迎面跑过来。

她笑得小白牙露出来,对她开心地说:“Thelitarydistricthasgivenyouassiontointerviewthenewlytransferredofficer.”(军区交给你一个任务,让你去采访新调过来的长官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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